獵犬(下)

在草原邊際遇上了穿馬靴的騎馬公主；森林裡陽光的小溪旁看到了洗衣的圓臉少女；大街上被溫柔的白衣天使偷襲抱起；然後在古怪的建築前不小心撞上了古怪的哲學女孩。她們都對這隻精悍、優雅、歷經苦難試煉，眼神卻仍灼熱的獵犬，作出了準備照顧牠一輩子的準備。每次臥在床鋪上慵懶地進入夢鄉時，透過她們溫柔的碰觸，牠又嗅到了某種東西，某種能讓睡眠安穩的好東西。但每每從夢鄉中醒來時，那股熟悉卻不相近的味道，卻沉重的讓牠起不了身。沒有火爐、沒有地毯，這氣味不對、這聲音不對，別張開眼睛，否則一切會更不對……

不告而別成了獵犬習以為常的事.身為犬類而如此不忠，讓牠背負起背叛者的醜名。牠可以忍受這些鄙視的眼光，卻無法多承擔一刻那股無法言喻的沉重。獵犬從未去回憶自己曾為幼犬的那段時光。原因呢?沒有原因。抉擇被時間加重又加重，過去都已成定局了，但牠沒這麼縝密的腦袋，牠什麼都沒想。牠只是繼續踏著沒有目的的流暢腳步而已。

沒有目的的流暢腳步引著獵犬踏上了另一條未知的路。精疲力竭地找到這塊新大陸時，那又是一座下著雪，如同從前那位主人把自己內心鎖在深處的森林。直覺帶著失去光澤的毛皮走入森林，此時的獵犬仍然精悍優雅，卻失去了那對灼熱的眼神。

忽然之間，毫無預警地，獵犬發出了一陣顫抖。冷風中似有若無地，傳來了世界上最溫暖的聲響。然後是最芬芳的氣味。最後，雪霧中浮現了連神都驚嘆的美麗身影。獵犬不可能認錯這些感覺。多年來訓練得無比敏銳的知覺，無法解釋地指定著這些知覺放大了數千倍。

一瞬間，種種回憶如同倒帶的影片般全部流過了獵犬一向不甚靈光的腦袋。”你想要的是什麼?”牠聽見了無疑是祂的指示。原來自己從未被捨棄過。一瞬間，牠明白了所有牠該明白的事，做出了所有牠該做的事.後腿用前所未有的強大力量彈出，這是為了某人才有的力量，為了某種單純美好的衝動才有的力量。黑褐色的身影在雪地上無比快速地閃著。

多年不見的女主人也看見了.那是隻毛色斑駁、毫無理智的野獸，眼神發出像是能吞噬全世界的光芒，毫無徵兆地朝自己衝來。她害怕地本能朝後退了一步，身旁的守衛同時跨足向前.獵犬眼裡只有無窮的美麗希望，沒有這些惱人的現實，極速晃動的四腳絲毫不緩。然後，灰白狼犬守衛的粗壯巨爪一閃——


這夜美麗的女主人在樹林野地間升起了火堆，霹啪的火焰聲映襯著安詳的寂靜。巨大樹枝上烤的是獵犬親自為主人帶回，比自己身體還大上五倍的獵物喔，身上的汗水滴在夏夜的草地上，被月光照耀得晶瑩剔透。主人微笑著摸了摸牠的右耳，然後撕下一片滴油的溫熱肉塊，細心撥成條狀，溫和地伸向獵犬那安寧眼神下的口中，那份微笑又是另一個永恆……


——獵犬的下巴離開了自己。柔軟的積雪止不住高速移動的身軀，在女主人身後留下一條溝痕。垂吊在外的鮮紅色舌頭融入鮮紅色的雪地中，獵犬仍然活在那個美妙的瞬間，任何人都無法剝奪的幸福和滿足停留在牠的雙眼中。

主人帶著憐憫的眼神看著這隻渾身疤痕、毛皮粗糙的死去野獸，她當然沒認出牠曾是她摯愛的幼犬。多年過去，這份感情早已成了美好的回憶，是不會回到感情的美好回憶，像是照片簿般永遠擺在她心中。

故事的最終，他們都獲得了自己的幸福。




在十歲生日前，獵犬的生命畫上了句點。我不知道什麼時候牠會重新誕生在另一個溫暖的火爐前，但我向各位保證，下次重生時，牠會是隻更加勇敢無懼、寬容堅定而且成熟的小獵犬，能為牠心愛的主人帶來全世界。現在請各位安靜地離開，讓牠好好地休息吧。沉澱這十年來的辛勞，好好地休息一會再出發吧。